Friday, November 14, 2014

秋陽・回憶・鄉愁


等著對向的列車,載我回家的這班電車在沙鹿站停了些許時分。望向窗外,一顆柔和的太陽掛在天空,只比地面高出少許,不若正午時分般刺眼,倒像是喝醉了酒一臉暈糊糊的。

我記憶中的家鄉,秋日午後的陽光便該是這樣的橘黃。空氣並不澄澈,放眼所及皆是這樣蒙塵般地灰撲,不知是初吹起的東北風自海岸邊吹來的沙塵,或是在這秋收季節裡,伴隨著割稻機的黑煙四處飛散的草屑。

深秋,伴著日漸早睡的太陽的,是金黃稻浪隨風舞湧的景象逐漸消失的日子。割稻機俐落的切刀像螳螂嘴般不斷把一株株結實纍纍的稻穀送入嘴裡,幾隻鷺鷥跟在後面忙不迭撿拾餘下的碎穀粒,空氣裡瀰漫著草莖折斷後的乾草味,風一吹便逸散開來,混入一旁村裡正升起的裊裊炊煙,這會兒大灶上正沸著好幾個大鍋,等著晚餐時分,上桌款待忙了一整天的人們。

童年時期的我,總是期待著這時期。割過的田地是小孩子們的遊戲場,只要能找到三個以上鄰居,就永遠不愁沒有好玩的玩法,就連只是拿著田裡剩下的一束束乾硬褐黃色稻莖揮舞,都能不亦樂乎。但同時,曬穀場上總有似乎永遠幫不完的忙,但幸好天氣已不比一期稻作時的悶熱,少了酷暑的折騰,許多平常鮮有機會做的活如今看來也新鮮有趣不已。在大人休息的時候,我們拉著比自己還高出一個頭的耙子,在堆成一長條一長條的稻穀堆間,學大人把底下的稻穀翻上來曬太陽,我們比著誰堆的稻穀堆比較高、比較尖,一面忙著破壞其他人的作品,直到休息回來的大人幾聲斥喝,一下子便鳥獸散了。在曬稻場翻滾了一下午,到晚上便該要哀哀叫了,手上腳上只要沾上些稻榖碎屑,便是癢到不行,哭著連飯都吃不完。但隔天下午,前晚大人的責罵聲早已跟著皮膚上的藥皂味一同淡去,昨天剩下的,只有那始終玩不完的遊戲。日子便這樣一天天過去,待把稻穀裝在麻布袋裡縫好口子,一包包送往輾米廠,農忙的季節便結束了。

家鄉過去不遠便是海,雖我出生之時,工廠已如雨後春筍般林立,但村裡務農與上工廠的居民數仍具分庭抗禮之姿,餘下的少部分,有些則往隔壁村,當個被雇傭的討海人。這段期間,農人在田野間勞碌,漁民們也沒閒著。隔壁村的漁船追逐著隨東北季風而來的烏魚群,凌晨時分,近海上遍布著的點點漁火織成了一張光網,待晨起收網回港,深秋的金黃朝陽會為碼頭旁傾瀉而下的魚群妝點上一整片燦爛晶亮,那是新鮮的鱗片才會有的光澤,亦是好價格的保證。尚未產卵的母烏魚更是金貴,那肥厚的肚子裡掏出來的,是許多家庭逢年過節才捨得擺上桌的珍品。從這時起,海邊這裡那裡的人家門外,一張張長桌上擺著的,便全是橘黃扁平的烏魚子,像是獻給村口媽祖廟,感謝豐收好過冬的貢品。這是收成的季節,也是贈與的季節。偶爾,家裡會收到新鮮活跳的幾尾魚或幾片烏魚子,我們則回以田間畸零地種的青菜或剛處理完、早已養肥了的雞豬。以物易物,交換的是人情。

再過不久,強勁的東北季風會颳得大夥出門便是寸步難行。為了抵禦挾帶著大量沙塵的刮臉風,不分農漁,皮粗肉厚的臉龐是海口人辛勞一世的成就。除了野芒草,冬季的西南海岸邊寸草不生,就連頑強的木麻黃也只得順著風歪了身子,更別說其他嬌嫩的植物了,探頭便是熱辣的俐落巴掌。還是好好在土裡休養生息吧,等到春臨大地,又是一番熱鬧的景象。

窗外不遠處,割稻機剛結束工作休息了。如今割下的稻榖,多直接送進農會的儲稻倉庫裡烘乾,已鮮少有人在曬穀場上一耙一耙地翻著稻,對這機械化的現代社會而言,那太費力、也太耗時。以前每走幾步路便必定遇見的曬穀場,逐漸消失替換成一棟棟簇新的屋舍。偶有少許仍夾在房子間的,在四周至少三樓起跳的大厝陰影下,以前無需費力便可享有的大片陽光,現今只能乞憐高大的左鄰右舍能留下一點殘餘。老了、冷了、無用了的曬穀場曬不了稻,也不知等不等得到幾個放學後追逐嬉戲的孩童勾起一些青春的回憶。望著窗外光禿的農田,戴著斗笠、綁著花巾遮陽的農人與鷺鷥一如往昔忙碌,只是在那田間,還會有孩子們玩耍的笑聲嗎?

發車鈴響,列車和時間皆繼續前行。家的距離短了點,年紀卻又長了些。正往家鄉前進的我,離當初那個奔跑在田間的孩子,是更近了、還是又更遠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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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3, 2014。沙鹿站內的2623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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