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ursday, October 28, 2010

我準備好了嗎?

在學習諮商的過程中,在實際與當事人互動或進行諮商時,我常為了與當事人的一些互動感到困擾和疑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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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督導告訴我要常提醒自己一些問題,我與現在坐在我眼前這位當事人諮商的目標是什麼?我們的諮商要往哪個方向前進?當事人希望能從諮商中得到些什麼?這個目標不是單方面由我所想,也不是由我設定,這是屬於當事人和我兩個人(或是更多)共同的諮商,而非專屬於我的諮商。

但在諮商以及一切問題開始之前,我想我應該要先問一個問題,當事人認為諮商是什麼呢?

經過一些思考後,我認為這個問題十分重要。

在我們共同建立的諮商關係與互動中,我所認為的諮商其實只是其中的一部分,我以為如果我預設了一個我所進行的諮商應該要是這個樣子的,並且將這樣子的認為框架住我和當事人之間的關係以及應該有的互動,我其實建立了一個具有標準的「諮商空間」,希望當事人扮演一個好的「受助者」的角色。這是我單方面的認為,我單方面架構出來的諮商關係,當事人的某些聲音被我選擇性地忽略了。

我努力地創造一個能讓當事人安心自在地訴說他尋求諮商的目的的空間,但我似乎從來沒有想過,當事人在還沒有進來晤談室之前,曾經想像過些什麼?在他們的想像中,諮商應該是怎麼樣的一個活動呢?我以為這是一切的基礎,在我問當事人希望從諮商中得到些什麼之前,他是如何理解「諮商」這個名詞的?這個名詞對他來說的意義是什麼?而我呢?身為一個與當事人互動的人,身為一個帶領當事人進入這個領域的人,我的當事人希望與我建立怎樣的關係?我的當事人希望從我這裡得到些什麼?我的當事人,對於我會給他些什麼感到好奇嗎?或是我的當事人對我自己感到好奇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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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事人來尋求諮商,有很多種可能的來源,但我想,有不少人都是將諮商視為能解決問題的地方。當事人不會無緣無故跑來尋求諮商,就像人不會無緣無故跑去看醫生拿藥一樣。人覺得自己遇到困境、遇到瓶頸了,才會來尋求諮商。因此當人來尋求諮商的時候,總會帶著各式各樣的動機,無論那樣的動機是什麼,諮商員都必須有所回應與包容。

了解當事人來談的動機是十分重要的,但「了解」容易,要回應這樣的動機卻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對我而言,在求學及訓練的過程中對於「諮商」應該呈現的樣貌,或甚至說諮商室內的規範有一定的了解,可是當事人理解這些嗎?他們對於所謂「諮商界線」是了解的嗎?也許在來到諮商輔導中心、心理診所或是精神科之前,他們並沒有聽過心理諮商這個名詞,或也許他們知道,但充滿了自己的想像,我真能有辦法在初次的諮商說明中,就讓他們理解到諮商中種種互動的內涵或甚至是我所訂下的「諮商規範」嗎?或換個說法,我可以期待在我一次的說明中,就能讓當事人跟我對於「諮商」這個名詞的種種內涵及頻率是相同的呢?

我並不認為答案是肯定的。

我花了這麼長的時間學習諮商,若我希望當事人要在幾次的晤談中就能跟上我的頻率,那無疑是苛求。在我的訓練過程中可能有無數個當事人,但對他們而言,我卻也許是他生命中唯一(或屈指可數)的諮商員。在我們的關係中,我不只應該向當事人學習有關於他的一切、也要適應他的腳步和尊重他的位置。而在此同時,當事人也在互動中學習,同樣也在適應我這個諮商員。這是我們共同建構的空間,我們都是這稱為「諮商」的活動系統中的一個成員。

當事人與我的位置並不相同,而我以為我身為一個「專業者」的角色,不是把他們拉到跟我一樣的位置,而是調整我自己的位置到他們身邊。這提醒我的是,當事人最初來談的動機或對諮商的想像中,一定會有許多與他實際經驗到的部份是不同的,也許是我並不會回應他所有的問題,也或許是我不會給他解決難題的建議。當期待有了落差,人總會有所失落,遺憾的是,有些時候,他經驗到的失落卻可能來自於他生活中僅餘的浮木。

但不回應或沒有給予他所期待的,不代表我無視那些卡住他的困境。在當事人帶著他的問題進來諮商室之前,我不太相信他們不曾想過那些困擾他的問題,即便是非自願案主,我也認為他勢必對於「問題」有些看法,他們是如何與問題互動的呢?即使當事人並不認為我們(或轉介者)眼中的問題是「有問題的」,或認為這是他的責任。

當然,我認為能擔負起自己生命的責任是諮商的最終目標,當事人其實無非也是如此地希望著,他們總是說,要找到自己生存的意義、要好起來,重新擔負起自己的責任。但是這條路,卻總是不如當事人,或甚至是諮商員想像的那麼輕鬆。

但我是否總希望他們要能為自己的改變負責?我是否總希望他們要能為自己的生活擔負起屬於自己的責任?我是否總認為他們推卸或逃避了自己的責任?

我的生活與當事人的生活並不同,我們對於問題看法的脈絡一定也有所不同,不只是給建議,在探討問題的時候亦然。我站在一個幸運的位置上,我的生命經驗培養了我現在有面對一些困境的韌性,但換個位置、換個環境,當我面對這樣的處境時,我是否真有我想像中那樣大的力量來面對這些?

但我似乎常輕易地下判斷了,我可能看見了一個過度保護孩子的母親,我可能看見一個無法擺脫家庭的孩子,但我能看見他們心中那份擔憂甚至是恐懼是如此地巨大嗎?我能將之定義為是愛而非控制慾嗎?在分開時如同撕裂般的拉扯和痛苦,曾被人看見過嗎?我能給予他們多少支持和力量,在他們逐漸學習放手或獨立的時候?

我能理解依循了這麼多年的生活模式,一旦開始改變了,從來沒有經歷過改變的人會感受到多大的不安和害怕嗎?我能體會在他努力找出自己的空間時,與身上那些牽絆多年的枷鎖分開的痛及愧疚嗎?將自己投入一個全新的領域的勇氣要有多大呢?第一次跌倒爬起來,第一次為自己做決定的力氣,又需要多大呢?

我能將所有當事人認為痛苦的事情都當作是他的痛苦,即便那對我而言只是枝微末節嗎?前陣子聽見的話:「我如果感覺不到痛,我就不會在這裡了,我如果可以自己站起來走出去,我為什麼還要來這裡?」這個場景和聲音不斷迴盪在我的思緒裡。什麼是地獄呢?也許這就是了吧。那種坐困愁城的糾結及無奈,像是要逼死人的黑色空間。

而我準備好了嗎?我站的夠穩嗎?我是否能說出,我看見了、我理解了,我會好好陪你這種話而不會自己先倒一邊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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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這不是諮商工作的全部。有些人目標明確、架構清晰,跟這樣的人工作起來當然相對是輕鬆的。但各人有各人的苦痛及枷鎖,各人有各人的煩悶及未解的結,人活在世上註定要面對生老病死喜怒哀樂,每個人的痛都是獨一無二的痛,旁人又何必拿來比較或置喙?每個人有每個人的故事,每個人有每個人的精彩,每個人有每個人難念的經。那時候的執著,事後看來會是拿來下酒的小菜嗎?諸多的牽絆,會在某天化成繞指柔嗎?

而我在這裡,投入我們之間,好奇的觀看,以及期待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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