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aturday, October 8, 2011

關於舅公的一些事

聽說舅公要回老家買房子。

初聽到這個消息時是訝異的。舅公不常回老家,大家族裡難免有些紛爭,不喜介入這些爭執的舅公雖是家族中最有份量裁決事情之人,但總只淡淡地說「你們的意思如何,就這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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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跟舅公並不親近,但我知道老爹是舅公的乾兒子。過世已久的舅婆身體一向不好,舅公體貼地不忍讓她承受生產的痛苦及風險,他這樣說著「只有我們兩個人也很好啊。」夫妻兩爬山、下棋、喝茶,平平淡淡也過了好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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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象中的舅公是嚴肅、一絲不苟且很難親近的。在日常生活裡,舅公有非常多堅持的細節。很少聽到長輩直接說誰誰誰讓人壓力很大,大概只有舅公有這樣的能耐吧。他們多半還會再加一句「這麼生活,不累嗎?」。

要拜訪他的時候,約十點就是十點,早到他是不開門的;晚到?就我有印象以來,沒人敢遲到。

開車的時候,沒人敢讓舅公在車上,除了老爹以外;除了老爹,也沒什麼人能讓舅公坐在車上不會一路碎念到下車。上車時一定要先檢查後照鏡角度、試踩煞車;停紅綠燈時,排檔一定要排在空檔;在高速公路絕不超過時速85公里;停車時手煞車一定要拉起來;不要隨便變換車道...。

老爹接手舅公因眼睛退化再也開不了的TOYOTA時(舅公只買日本車,他嫌歐美車耗油,韓國車則從來不會出現在他的考慮裡),我已經有駕照了,老爹叮囑著我開車時要記得,看看這部十年的老車依然閃亮的烤漆和優異的性能,別忘了它之前的主人是以怎樣體貼的心照顧一輛車的。對於舅公的挑剔,老爹只說「你不懂舅公的,我們家裡又有幾個人能這麼嚴格地自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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舅公是受日式教育長大的,還曾到留學於早稻田大學。聽說他國民學校的老師很嚴格,原本就很嚴格,太平洋戰爭時代,因感於家園的迫切危機,對這些鄉下小毛頭的要求,又更多了。「不管你們哪裡來,身為人一定必須有原則跟堅持。」而舅公也一直記得他自己的原則跟堅持,不妥協地。

舅公國民學校畢業考進中學校那年,太平洋戰爭跟日本時代都劃上了句點。那是動蕩的時代,一個在村裡診療所工作的日籍護士從彰化街上帶著幾位日本人逃進村來,說街上有人在打日本人,到處一片混亂,他們沒跟上北返準備回日本的同伴,只好先逃到這裡來。村裡人接待了他們,維持了一片混亂中的一點溫暖。

國民政府接收台灣之後,日本人默默離開村子走了,他們感謝村裡眾人提供的協助、談著已化為烏有的過往努力。他們與我們那些曾費盡千辛萬苦渡海而來的先民相同,也是離鄉背井地來到這個島嶼呀,他們也曾稱這個島嶼的某個角落為家、在此呼吸相同的空氣。最後,這個時代在留下來的日籍護士以台籍姓名入籍時,結束了。年輕的小護士成了鄰近膝下無子的伯伯的女兒,最後嫁進了路口那棵大鳳凰樹下的雜貨店。

我念小學的時候,還記得我們下課總愛跑進那間因鳳凰樹蔭而總有點陰暗的雜貨店裡,在擺滿了糖果的一大筒一大筒玻璃筒內撈寶,奶奶會問我們五告謀?然後笑著幫我們裝進袋子裡,一邊叮嚀著糖果不要吃太多,一邊叫我們記得跟大鳳凰樹問好。

那時候的我,對舅公的印象是一個曾留日和留美的高材生,是師大一個嚴格的教授。舅公總愛談著日本的總總,也以自己過著日本紳士般的紀律生活為傲。說起國民政府,總有許多歎息,不明目張膽的,只淡淡地說著在國民政府統治台灣之後,一些原生的台灣人被欺壓的過往。在一個偶然的機會裡,他談起曾與日本官方交好的家裡,在國民政府時代曾被如何刁難,沒有什麼怨懟地,像是小碟子裡的下酒菜,笑著說著,就這樣消失了。「他們那些中國來的,不懂的、不會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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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說舅公要回老家買房子,是因為原先住的老公寓要都市更新。

這是一排四層樓的公寓,藏身在科技大樓後面的巷子裡。舅公家位在巷子中段,一片形狀如瑞士蓮巧克力般一格一格的捲門後,是一間清幽的房子。即便在炎熱的夏日裡,這裡仍然有清涼的感覺。舅公喜歡泡茶、唱卡拉ok、看NHK的新聞、看Z頻道的摔角,老人家的拿手歌曲,都是日本歌。

舅公跟我地理上的生活圈是重疊的,但我極少去探望他。那時候的我剛上大學,對於那個嚴肅的空間,有著一種排斥。後來我才明白,我想逃避的,是來自過去的責任和遺憾。那時候對台北有一種莫名的憧憬,總希望這個城市能更好、更整齊清潔、更進步繁榮,對於破敗的市容頗有微詞,認為不配合都更的房子都是因為給的賠償不夠多,是討厭的釘子戶。

碩一有天下午,我拿著要給舅公的茶葉去找他,陪舅公喝了杯茶。附近有幾個正在興建的都更工地,粉塵難免隨風飄來,不知道從哪個話題開始,舅公說起這間房子的故事。

這排公寓裡,大部份住的都是師大的教授,算是師大配給的宿舍,但由教授們自己出錢買下來。舅公擔任這排新公寓建造的負責人,代表教授們與廠商交涉。舅公堅持的個性讓廠商差點翻臉不做,水泥要按照舅公要求的比例調配、鋼筋的厚度要達到標準、管線的尺寸和埋設都不能馬虎、門窗如何開最能通風要計算仔細。由於預拌水泥車無法提供舅公要求的比例,廠商希望舅公能接受水泥車能提供的最好標準,但舅公堅持自己的標準,一句「我希望我的家人能在這裡長長久久」讓建商低頭,在工地弄了個小型機具,現場伴起水泥來。

「連十層公寓大樓都沒這麼稿剛。」舅公說著。我摸摸身旁的灰泥,感受一下它的厚實。「地震的時候,我很安心。」我感受到的,並不只是厚實,彷彿那灰泥牆是有溫度的,觸及後才了解,那是深深的情感,以及生活的點滴記憶。

舅公仍絮絮地說著家裡傢具的種種,以及過往跟舅婆生活時,這個家裡的景象。房間位於客廳後方,有一扇終年都會有風吹進的窗戶,讓客廳充滿清爽。舅婆平常總愛拿個抹布,東抹抹西擦擦,一邊擦著傢具,一邊說話,和舅公說話、和傢具說話,兩個都是她生命中的重要物事,她傾盡全力對待。

舅婆躺在病床上那年,我去探望過幾回。舅婆好瘦好瘦,躺在病床上和舅公的手交握著,流著淚輕輕地說著「我好捨不得、好捨不得呀。」舅公輕輕拍著、拍著,「我知道、我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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累積起一個家的、或撐住一個人的家,到底是怎樣的樣貌呢?真是嶄新豪華的大廈或是別墅嗎?

我忽然厭惡起超過三分之二的住戶同意即可進行都更的法規。當怪手敲下屋簷的時候,是不是很多事物都隨著揚起的煙塵而去了?那撕裂的,又啟只是水泥牆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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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說舅公要回老家買房子。

而我想起,在那個房子裡,低聲談笑著的舅婆、一生默默堅持不多說什麼的舅公,他們是否仍然安好呢?

2 comments:

carmen ml said...

很感动的故事,很多建築一旦被改換,連一丁點回憶也被帶走!!

林北阿松 said...

下次有機會, 帶我一同跟舅公喝個茶, 聆聽他老人家的故事, 以及對生命的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