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aturday, April 4, 2009

過去的,失落的美好

原文寫於2005年8月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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晴天的日子,常常就坐在大門前看著天空,無所事事地發著呆。

禮拜天的台北巷子,多了一份悠閒。路過的行人不像週間,行色匆匆,皮鞋高跟鞋鼕鼕鼕鼕敲著地面像是準備作戰,緊繃著的臉像剛從美容診所裡拉完一層皮走出來的卡蜜拉;休息中的AIT門口,沒有臉上寫著不耐煩的人們擠著辦簽證,整個城市的人們像是被微笑先生下了魔法般似地,在臉上開出了好大一朵的笑靨。

我坐在大門前清鞋子,把卡在鞋紋裡的小石頭掃出來,狗狗趴在前院的地上曬著太陽打個甩,突然覺得,自己好像回到小時候,回到那被陽光舖滿的國小操場,有三五個好朋友,以及很多個蟬鳴著的午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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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午,多半是禮拜三過十二點半的時間。除了六年級的禮拜三下午還有一節體育課,其他年級的學生都早離開學校了,平常躲避球籃球四處飛的操場上,一下子空的讓人不知所措。

才剛結束午餐的學校裡,也許是少了其他年級的聲音,禮拜三的中午不像其他時候,總是懶洋洋地,甚至連蟬鳴都透露著懶勁,有一唱沒一搭的。微微的風只能吹動己班有著一頭烏黑長髮的清秀老師的瀏海,卻吹不動天上的白雲,於是它就那樣躺著,跟辦公室裡已經地中海禿的主任一起午睡。

我們一群小鬼頭,總喜歡在這個悠閒的時刻,放下手上的樂器,偷偷離開樂團教室,爬到操場旁邊最高的鐵梯上,坐在那曬太陽、看雲、聊天,聊八卦聊遊戲聊漫畫聊電視聊小說,天南地北亂聊。享受著安靜午睡的學校的我們,小小聲地,不敢打擾了她。(噓...最高品質,靜悄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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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說,只是聽說,在以十為單位的幾年前,爬到這鐵梯上就能遠眺隔壁村多數居民賴以維生的大海;但在我的年代,能看到的,只有台中港火力發電廠的四根大煙囪,很醒目地突出在地平線上。到了晚上,閃著紅燈的大煙囪看起來像是外星人的基地,在黑夜裡閃爍著很不真實的虛幻;直到現在,能見到的,只有四周一群一群的房子,以及旁邊釣蝦場的大招牌。

我們開始像魔戒中的精靈們,在陽光下及月色中,藉著老一輩人口中的傳說,遙想西方的海洋。落伍的舊事物都逐漸地消逝,取而代之的是進步的新事物;但多年以後,現在的新事物也會逐漸覆上一層銅銹,變成時代中,新一代住民眼中的舊事物。

我們都只是在同一條時間線上,在不同年代裡,尋找過去的足跡罷了。

前進的是不斷翻新的時代,後退的是逐漸沉澱的回憶。在時間的線上,我打了一個又一個的結,掛上一串串的風鈴,微風吹過,便演奏出清脆的歌曲。輕快的、低沉的、悲愴的、憤怒的,交響曲奏鳴曲小步舞曲華爾茲恰恰...。我在這樂聲中,繼續打著結,直到某天,我也消散在風裡的那個時刻,闔上那題為「人生」的交響曲的時刻。

雖然這是一個必然的過程,但在熟悉的景物逐漸消逝,成為過去回憶的同時,我們仍然無可避免地感到惆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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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的印象裡有兩幅很鮮明地,但如今已不存在的圖畫。

第一幅圖,是多年前,新中橫公路的最前段,從日月潭下水里的那段路。那時候的公路只有雙線道,沿路兩旁的山坡上滿是白白高高的白樺樹,又直又白又亮的樹幹高高地往天際聳立,陽光在林裡忽隱忽現,曲折的道路,彷彿會帶著我們通往童話中的糖果屋,或是轉個彎,我們就能見到陶淵明的桃花源。那是在我腦海裡揮之不去,神話般的美景。

隔了數年再經過這段路,馬路已經拓寬成四線大道,大雨過後的路到處都是施工中的警告牌,兩旁的山坡上已不見大樹,只有水泥壁覆蓋著,黃土水衝破水泥壁,在路上蔓延出一塊塊嘔吐般的汙漬,怪手正奮力縫補殘破的道路。路旁偶有一兩株僅存的白樺樹孤單地佇立著,看來孤單悲傷。我想,該補的絕不是道路或水泥壁,而是一塊塊已經不再回來的山坡地和樹林。那是我第一次強烈地意識到,原來我的回憶,早已真的只是回憶了。

第二幅畫,背景是新竹山裡的內灣小鎮,在她還不是那麼地為世人所熟知時,她曾一度是我的世外桃源,因為我永遠忘不了第一次造訪她的情景。

那是某年的二月,天氣非常冷,我隨興地從新竹上車,初訪這個山中小鎮。那時候的支線列車,不是像現在的冷氣車,而是藍色、稍有點破舊、可以開窗、暱稱為小叮噹的火車。經過四十分鐘的旅程,火車出了隧道,旋即被一陣濃霧包圍,只能從列車的搖擺感覺到列車正在轉彎。兩旁濃厚的霧氣讓我以為列車開進的是虛空之境,但從霧裡探出頭來的一大群山櫻花,則讓我回到了現實。

列車逐漸停穩,一起下車的人不超過七個吧。出了票口,我稍微端詳著這個初見面的小鎮。車站位於小鎮裡較高的位置,這時的小鎮,整個被濃霧所覆蓋,只有不遠處的閃光黃燈,在一片縹緲的白中,透出些許的亮光。雖然是中午時分,但濃霧讓鎮上人家亮起了燈火,我頓時有種時間被錯置的感覺,開始懷疑手錶是不是早已在穿過隧道時失靈。偶爾風吹過,霧稍稍散了點,櫻花便大大方方地一群群探出頭來,然後霧又再聚攏,再次湮沒小鎮,讓鎮上的房屋都彷彿覆上了一層糖霜。

天氣很冷,但屋裡透出的燈光卻讓人感到溫馨與幸福。

在這個空無一人的小鎮,我感受著風和霧從身邊流竄過去,濕濕冷冷的,但為何櫻花和燈火卻能讓我感受到如此地溫暖呢?沒有相機的我,就站在車站前俯瞰這個小鎮,將眼前所見深深刻印在心底:被雲霧覆蓋著的無人小鎮、恣意盛開著的燦爛櫻花、寂寞矗立著的山中小站與藍色列車、以及點點燈火的溫暖。

此後內灣逐漸成了一個觀光小鎮,圍繞著小鎮的,不再是縹緲的雲霧,而是一車車的觀光客。每當接到前往小鎮的邀約,我總是卻步,至少短時間不敢。也許直到某天,我已經有足夠準備時,我會再次拜訪她。因為最初的美好已經記在我的心中,但現實卻總是如此地讓人悵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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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像是一列永不停止,也永不後退的火車,只要沒有準時搭上列車,就再也無法從此時此刻上車,只能呆立在月台上,望著離去的列車捲起的一陣煙塵,遙想那時曾有過的美麗。而車上的乘客,卻也只能望著窗外不斷變化的風景,偷偷地在心中刻下,最美好的那一幕。

天色逐漸暗了下來,巷裡的各戶人家逐漸亮起燈火,狗狗嗚咽著提醒我牠餓了,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把今天下午的風景記在心中。也許,她會成為我另一幅難忘的風景;但也許,她也有可能會掛上「待領」的牌子,在我心中那名為「遺失的美好」的失物招領處,靜靜地等著。等著某天,我會拿著號碼牌,把她認領出來。

錢婆婆這樣說的:「過去的事物不會消失,只是一時想不起來罷了」。關於這點,我想,我不能同意她更多了。

2 comments:

Unknown said...

看完你這篇文章,
我的惆悵感好像一股腦全被扯出來了。

bing said...

嗯....我可以理解,因為我也有一點惆悵。不過我想妳應該會比我更深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