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ing, Cai: 【遊走】尾道的海，多麼令人懷念

Pt. 2.3、4/4, 2012

(其實這是一篇遊記，冠上「遊走」的標題只因我對這裡私心的喜愛)

微涼的初春時分，坐在搖晃的普通車裡，熱呼呼的暖氣烘烤著，不禁有點昏昏欲睡。下午兩點多的車裡，出乎我意外地人潮並不少，一直維持著八分滿。乘客也非我原以為的老人家居多，學生及穿著西裝的上班族佔了多數。坐在我斜前方的大姐，拿著一疊看似是保單的文件，正眉頭深鎖著；靠在門邊的高中生，手裡捧著看來頗枯燥的課本或講義，專注地讀著。

而我的眼中，除了饒富興致地觀察車內的人生百態，更多時候，我只是任窗外十足的鄉村景色流過眼底。經過幾個車站，陽光斜照在月台上，總有那麼點像回憶裡那些鄉下小站的風景。看著人們上車下車，想著，我們偶爾會有這種一生僅此一次的會面，而其他時刻，我們各自在自己的旅途上努力，都是辛勞的旅人。

左邊窗外，大海逐漸靠近，經過幾個泊著大船的港口，離開福山約二十分鐘的車程，尾道已在腳下。

▲離開福山約二十分鐘，便是尾道了

尾道站規模不大，還沒出站，便可見前方不遠處的瀨戶內海。只消穿過馬路，便能將這碧波抱個滿懷。
--
海對面的向島看似竟比從淡水望八里還近。同淡水河一般，這裡也有好多渡輪來來去去，總覺得熟悉不已，實際上卻是如此陌生。岸邊隨興繫著的船隻們，乖順地隨著和煦的潮水搖擺著，與海浪拍打船身的節奏唱和著，咿咿呀呀地低吟著不成調的歌曲。偶爾唱得興起了，惹得海風也來擺弄一番，動作大了些，便與旁的輕碰在一起，叩咚叩咚地咯咯笑了起來。

空氣裡有海潮的味道和溼氣，但並不黏人、也沒帶什麼腥味。原本這味道隨著船歌，只在我眼前及四周自在地飄散著，不知怎地竟一股腦從五孔七竅攻佔進來，瞬間勾起我這個生於海邊小漁村裡，聽著夜半雞啼呼喊潮水而成長的傢伙滿懷的鄉愁。

但看著貼在旁邊燈桿，尾道港祭（尾道みなと祭）海報上那粗獷討海人的身影，我想我畢竟是背離了海岸，在繁忙城市的樓宇車陣間汲汲營營。只是也許我終究不曾遺忘那潮騷，所以我才在島嶼最北一條大河的河口尋得了落腳之地。與我來的地方相同，那是另一個因船埠而興衰、繁華皆僅存於歷史的小鎮。只是沈溺於回憶中不可自拔的，並不是她們，而是我總躊躇回望著的心。（很剛好地，她們也是全台灣首二從漢語拼音，恢復為自古慣用的威妥瑪拼音的城鎮。）

▲不存在於歷史的尾道城，很顯眼地存在著	▲海總會勾起我這個長於海邊的人一絲鄉愁
▲這渡船雖小，也還是能開車上去呢	▲不遠處的對面，便是向島了

有時我在海邊看船來來去去、看鴿子交頭接耳；有時鑽進小巷，往行人三三兩兩的商店街遨遊。在來尾道之前，我並沒有事先想好要去哪個景點或拜訪哪個寺院，也許因為如此，我反而沒有任何拘束或掛念，無需設定目標或路徑，就這樣一個人，在這個小鎮裡自由隨興地到處遊走，左轉右轉全憑一念之間。我期待著下個轉角會遇到什麼意外：也許是一株受春神青睞的不知名白花，正賣力揮灑這一季的燦爛；也許是一隻來去如風的黑貓，正如入無人之境地穿梭在各家廚房；也許是在山壁邊連立足皆不可的侷促之地，碰見結實纍纍的柑橘。

在尾道郵便局裡，我沒買到熟悉的70元郵票，卻從50元和10元的郵票中看見了更多美麗。櫃台姊姊仔細地幫我把郵票放進不易打開的塑膠小袋裡裝好，像送一份珍貴禮物般遞送到我的手上，我也仔細地將這些郵票貼上明信片，讓它們帶著我的心情，送給我愛的人們。

偶爾我會穿過平交道，拾著階梯而上，跟那些在樹梢盛放的花兒們打個招呼。她們多半形單影隻地矗立在巷弄的轉角，或自某戶人家的圍牆裡探出頭來，並非孤芳自賞那種的，她們雖特別但不突出，是那種你知道她一定會存在的存在。她們總是與四周低矮的屋簷間雜著，雖然並不特別，但若缺少一個，卻也便不是這熟悉的巷弄了。

▲柔美的木蘭與剛硬的鐵道

▲俯拾即是的春意

一回神才發現已走進某個不知名的寺院。這裡有許多寺院倚山望海而築、比鄰而居，共同守護山腳下的小鎮。寺院不像神社，有一個鳥居將神靈的領域與塵世劃分開來，但山陽本線的軌道彷若一條小河，讓山坡上那些寺院和山腳下的喧囂隔了些平交道或地下道的距離，卻又仍然平易近人的。

走進天寧寺，一個老伯向我讚歎著，院內那株枝垂櫻開的真好，已經是春天了呢！我的目光則先被一進門那株開滿白花的樹吸引住，老伯告訴我，那是もくれん，愣了一下，原來是木蘭啊！老伯問我哪來的，聽聞我是台灣來的很開心，分享他曾去過阿里山賞櫻的往事（我還沒去過呢。）肅穆的寺境內，不知是因為一白一粉的兩株大樹，還是因為熱情的老伯，增添了好多溫柔之意。老伯帶著可愛的小孫女離開了，我走進大殿，恭敬地在佛前跪倒，並沒有求些什麼，但感受到一股心安。

風輕輕吹著，吹不落正當壯年的櫻花瓣。我坐在廊前，咀嚼著門口黑板上寫著的，道元禪師在「傘松道詠集」所留下的詩句。

春は花夏ほととぎす秋は月冬雪さえてすずしかりけり
(春開見花，子規鳴夏，月當秋夜，隆冬茫茫雪送寒)

春夏秋冬，四季輪迴更迭，那是自然的面目。但與時間同樣隨著花綻花凋、綠葉紅盡落而前進的我，本來面目又是什麼呢？

▲鐵路彷彿鳥居，劃出天寧寺與塵世的距離

▲寺內的枝垂櫻是眾人注目的焦點

坐著小巧可愛的千光寺纜車上山，這個時間人並不多，同車除我只有兩對情侶，每個人皆對自己分得的窗景心滿意足。在山上找個制高點歇習一會，我沒有上觀景台，只是坐在旁邊的大石頭上吹風、遠眺。山下房舍密集，小巷弄從山上望著並不明顯，彷彿全部的屋舍都擠成一團，挨著彼此的屋簷，像麻雀一般吱吱喳喳地交換著什麼秘密情報。前方便是瀨戶內海，幾個形狀可愛的島嶼三三兩兩散落著，像是一張碧綠綢緞上，放著幾個御飯糰。尾道大橋的白色橋塔很顯眼，要辨識出一路蜿蜒著往遠方去的しまなみ海道並不難。除了偶爾行經的船隻和山陽本線的列車提醒著時間仍然如海潮一般流動之外，眼底所見一切彷彿早已被細細描繪，在畫紙上獲得永生。就是這樣一個小鎮，安適地倚著山丘、偎著瀨戶內海，與前方的向島絮叨著。在這個戀人的聖殿裡（纜車票上這樣寫著），一個人卻也樂得自在安適。

▲千光寺纜車，單程10分鐘280円	▲美景，無價
▲眼前一切，仿若已在畫紙上獲得永生（天寧寺三重塔後方）	▲是畫工高超，抑或景色本如畫呢？平山郁夫／繪

原本還想參觀不遠處安藤忠雄設計的建築「尾道美術館」，但稍嫌窘迫的時間讓我惋惜地打消這個念頭。「下次再訪這戀人聖殿之時，我會牽著你的手，一起走上來。」離開前，我留下了這封簡訊，當做下次再訪的承諾。
--
從被刻著俳句的大岩石和松樹包圍的文學小徑往下走，我從後門進入千光寺境內。境內並不大，數棟建築在略顯侷促的山壁上排成一列，共享著崖上的一方平台。遊客雖不算多，但已稍嫌擁擠，幸好在這佛門聖地，大家都自我約束著小心移動，避免擾了他人清淨。

傳說中，千光寺是西元806年，由開真言宗一派的空海大師所創建，距今已有一千多年歷史的古寺。靠在山壁上，千光寺的象徵建築：俗稱「赤堂」的赤紅色本堂裡，奉祀的是熟悉的千手千眼觀世音菩薩。

卸下包包，我點燃一柱線香向祂請安。跟台灣長長的香比起來，日本寺廟的香多半僅原子筆的長度，用白紙綁成一束，香味也各有不同。

參拜完畢，我到旁邊的辦事處請求御朱印。等待的過程中，訝異地發現這裡的繪馬竟是拉拉熊（繪熊？）！若不是沒送過人繪馬，覺得有些奇怪，身邊倒是有不少喜愛拉拉熊的朋友，當作紀念品真是再合適也不過啦！

從交談幾句就知道我是台灣來的婆婆手上接回御朱印帳，上面的筆跡蒼勁有力，在這趟旅程中所收集的朱印裡，千光寺的筆繪是我最喜愛的。只是那不是婆婆寫的，是裡面的師父寫的，師父專注地寫著，塵間事都交給婆婆打點，不受我們這些外人打擾。

▲從大石頭縫中穿過的文學小徑	▲俗稱「赤堂」的千光寺本堂
▲右為千光寺御朱印，左為嚴島神社	▲繪熊？！

又打轉了些許時間，見暮色已現，才不捨地穿過一大片仍含羞待放的櫻花下山。可惜這些櫻花尚未甦醒，不然在櫻花盛放的季節，千光寺可是百大賞櫻勝地之一呢。

千光寺下山的路徑不止一條，每條都有各自的風情。我從天寧寺三重塔的後方繞過，沿著指標，從貓咪小路「貓之細道」下山。這道上放著好多貓福石，每塊都有不同的樣貌，散佈在路旁、腳邊、牆上甚至是屋頂，兩側的民宅也多飾以各種不同的貓咪繪畫、照片、塗鴉等等。只可惜不知道是不是陽光隱去之後太冷，走完整條路竟只發現一隻對我視若無睹的真貓，難道是都已化作福石了不成？

▲看著這可愛的福神，彷彿就會真有好運似的	▲貓之細道唯一的真貓
▲可愛的石頭貓有時會躲在腳邊乘涼	▲有時會爬到屋簷上曬太陽

夜幕初降的時間，我坐在車站旁的公園裡，就著路燈寫明信片。也許是這裡的機車不少（雖仍及不上尖峰時間和平復興路口的一次紅燈），有種好熟悉的氛圍，好像國中時代的初秋夜裡，坐在平交道旁等著補習班開門的時光。蠟筆小新「大人帝國的反擊」中，大人們被那戀舊和懷念的氛圍吸引，在被包圍起來的黃昏街景中流連，就像此刻我也無可避免地想起老家黃昏至日落的那段時光，覆上那層昏黃漸變至藍紫的記憶總會帶來一種若有似無的愁緒。為何那樣的色澤總那麼引人懷念呢？是否是因為我們再也無法以青春歲月的單純，在黃昏的陽光中駐足而不感疲累、在夜幕籠罩時仍勤奮而不懈怠？亦或是因為現實總是令人失望，所以我們才需要靠過往仍對未來充滿期待、朝氣蓬勃的自己來補充養分？

對面向島的燈塔已點亮了，耳邊偶爾會傳來平交道叮叮噹噹的警示音。一開始幾聲響徹雲霄的破鑼聲響之後，噹噹聲會突然減弱，後勁無力一般。即便平交道沒有動作，但來來往往的大小車輛仍會在平交道前暫停一下，才繼續前行，像是某種儀式。
--
該是離開的時候了，但我仍貪戀地坐在林芙美子的紀念像對面看著眼前的渡船、呼吸著入夜後有點冷冽的空氣。也許是太過沉溺於這裡的氛圍，我完全忘了相機的存在。事後翻看相片，這裡是我唯一沒有留下影像紀錄的地點。

林芙美子說，她是沒有故鄉的流浪者，我則因著沉沉的思念了解我並不是。但回憶著一下午的閒適，看著前方的瀨戶內海和向島，我可以想像當我下次再來到這裡時，我也會像她在放浪記中一樣地嘆著「看到海了！看到海了。五年多未見的尾道的海，多麼令人懷念。」